刺猬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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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世界上的其他工作,操持国事也是对灵魂的强奸。一开始,权力还如同权杖般,稳固地支持着持国的脊椎;但后来,它又变成了王位上无形而坚固的阳具,搅得持国五脏翻腾又动弹不得。沉重的冠冕将他压定在宝座,而持国越来越频繁地双眼翻白身体抽搐,仿佛他只是这永不餍足的阳具上的套子,在欢纵的折磨中,一如既往地随其翻捣奸淫着他人的生活。

在及腰的秋草中大步走向前方,使他暂时获得了从现实痛苦中逃离的错觉——但仅此而已。持国心里清楚自己的胆气。他愿意独自搏杀强敌,却只为从认定自己尊严受损的风险中抽身。因这盲眼正无故落泪,他怀疑自己也许是忘记了一些东西,但眼下要紧的是剿灭此处惯施幻术的食人罗刹。

为从荒野中寻找善于迷惑人类视觉的罗刹,持国同意般度随行。他听得般度的脚步迟疑在右后方三步处,“兄长,它往逆风的方向去了。”般度知道,在他看见野火消逝、天空顷刻转为死黑的时候,持国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。

“走吧。”持国压下哽咽加大了步幅。宛如诅咒,他为自己所厌弃的多愁善感过早地缠上了。伐由竟也有如此宽和平静的时刻,拥抱般温热的气息,在般度无法目视之处为他揩去泪水。

持国的泪水尚有双目可以湿润,而象城民众更惧怕泪水将徒劳浸湿空洞的眼眶。遭此厄运的歌人无眼说:

以太阳树叶充饥而失明,罗刹离乡背土。

我的仇敌!你无须林木隐蔽又善施幻术。

夺去猛士眼睛,却不以手无寸铁者果腹。

身受流刑,残忍而守誓的罗刹名为宝目。

稍早时持国与般度约定,在这场战斗中,他不能在罗刹面前拿起武器,而只应暂时充当持国的双目——持国能搏万象,更何况有他为眼;倘若不敌,这罗刹也无法带走手无寸铁之人。

持国又迈出十步,疾风骤起。

游猎者不善追捕则设计陷阱,

盲罗刹找寻敌人也依靠幻境。

谁为猎物在此时尚未成注定,

只见黑夜正中宝目现出身形。

罗刹的现身通常和人的死亡一样突然,一瞬间,这吃人恶魔就站在了般度面前。

宝目说:

健全的人,勇武的人!我生为罗刹,却因茹素而目盲,遭放逐至俱卢的荒原。我对深林中的故乡既恨又爱,便厌恶过去的自己;受本性与誓言撕扯,遂以敌人的双目为食。倘若你觉得我可鄙,就借用同路人的武器与我战斗吧。

般度说:

守誓者!歌人欲杀你,你却恪守誓言并未夺其性命。可鄙的自视仁慈者!无眼的母亲死于你儿时的无端泄愤。一心复仇的歌人向你抽刀却失去双目,今后再难替人制琴了。残忍的罗刹,你沉溺于折磨自己和他人,竟放出如此的幻觉,让我承受既定未来的重负!我尚不愿做超脱之人,因此心中的敌意自由燃烧,但是否与你战斗,唯有兄长有权决定。

宝目说:

通晓正法的人啊!人类声称当福身王统治大地上所有生灵的时候,所有生物都不会平白无故地被杀死。那么尸身将为他们所用的那些生物,它们死刑的裁决又由谁来做出?倘若只有食用十颗毒蛇的心才能治好一个将死的孩童,又没有毒蛇愿意献出自己死去亲人的心脏,那么你们的福身王是否会判处毒蛇死刑,罪名是它生来对人有毒又不懂奉献?如果将要饿死的母狮去扑食一头鹿,你们的福身王又将如何判决?为了这膨胀的道德产生的困局,你们可要向神明求助,去强改她的本性?但要记得,人中雄牛,你们的福身王,不也曾在恒河沿岸射杀野鹿么?幼狼拖行儿童,在他们爬上果树时摇晃枝干,将他们沉入水底直到近乎溺毙——它还是个孩子,也许并非出自恶意?婆罗多族的雄牛,正法为魂的般度王,你将如何为幼狼定罪?大地之主啊!你尽管欺瞒自己,但无法愚弄你的灵魂,倘若这不可笑,那么我为食人眼而引人战斗理应符合正法。

宝目向持国说:

手持利刃者!为引人拔剑,我向所有人反复展示其记挂之人的死亡。无故含泪的人啊!你的臂膀如酥油般丰腴甘美,泪水却咸涩灼人。你并非无心的物件,却为何能在兄弟的尸身前一次次不动声色?我无需视觉便感受到你人主的神光威仪,莫非你是盲眼的持国?力敌万象者,请你出剑,或者把它交给你愤怒的兄弟,莫辜负了它的锋刃。

持国说:

自苦的食人目者!行动与思想合力把这大地上的生活变成了你自己的地狱,你的誓言也会杀死你。在你每个傲慢消退的时刻,所有死者和怀有无限痛苦的生者,他们的怒火必从体内煎熬你的心肠。宝目啊!你无需再激起我的杀意。国王在责任中创造自己,我早已在象城立誓——民众不会因为手握兵器者的懦弱,而与我一道承担这可悲的命运。追求自我毁灭却懦弱的罗刹!尽管来征服我的血肉!

持国的臂膀蕴含无穷的力量,他挥出的利剑仿佛在诘问对手的灵魂。宝目以大刀相抗,这罗刹领教到持国的伟力,因而不敢懈怠。战斗的紧张与征服的冲动,使得罗刹心迷神乱,通晓七种幻术的宝目开始施法。

一切可知的鸟兽、风雨、人语和器乐的声音,如同厌世者渴望回归子宫般,歌唱着涌入持国的脑海,使他无法辨认宝目的脚步声,隔绝了般度的叫喊——一瞬间,曾见过一切纷纭之形的盲眼罗刹,为天生盲目者织就了视觉的绚烂迷宫,使他在陌生的经验中困惑;鱼的黏液、神明所赐的花汁、恒河上的水雾、盔甲与血液以及经久不散的馨香的死亡,这种种气息使他的鼻腔痛苦;经由各种处理烹调的生物尸身的味道侵犯持国的口腔;母亲的产道、水土、微风与生物的触碰,芜杂地扰乱了他的触觉;从世上第一个人和新生儿那里,从天神和罗刹那里,无声的话语奔袭翻腾,仿佛一切思想在他心中激荡着,将要引来傲慢、陶醉与疯狂的湿热;勇武、无力、痛苦、耻辱、情色、焦虑、尊严,种种记忆不再依时间之河在心中重现,而是同时裹挟着言语与情感的碎片,高潮般地钻向四肢百骸——

“正后方!兄长!”

持国从晕眩中再次辨认出般度的声音,可为时已晚。混乱中挥出的宝剑钉在罗刹的腿上,却并未伤及要害;持国的身体却被罗刹死死箍住,连臂钏也在这力量下变形,由于愤怒、窒息与高潮,他再次在般度面前双眼翻白了。

罗刹心满意足,又要向持国的盲眼伸手。般度对他说道:“邪恶的食人者!我才是持国的眼睛。”罗刹便停下动作,打算吃掉般度。般度又说:“而我向持国许诺,不会在你面前拿起武器。”

这对食物也恪守誓言的宝目罗刹,陷入了两难之中。无法自处的罗刹向故乡方向的大地叹息,随后从腿上拔下利刃,斩下了自己的头颅。黝黑的头颅变成夜枭,向着没有怀疑的虚无之地飞去;树木般硕大的身躯分播开来,回到了每一个被吞吃双目的勇者的眼眶;一腔死黑的血液,却随着罗刹生命的消逝奔涌而出、野蛮生长。它在夜幕中飞散、连结成一张巨大的渔网,将持国与般度包裹其中,而后新生的血肉筋骨在迅速腐败消失了的罗刹之血中跳动膨大。

持国在温热的肉壁上醒来,般度守在他身旁。在这溽热的血肉囊袋中,持国挥拳打向黑暗,就像打在了雨云一样沉默柔软的梦里。他只能听见自己和般度的呼吸和心跳,渐渐地也听到了从外壁以外的各个角落传来的罗刹的讥笑。他还以为那罗刹仍活着。

“兄长,在你昏迷的时候,这令人惊奇的罗刹已为自己的誓言而死。”

誓言、祝福与诅咒总是拥有力量的,但这神力是否确实附加在言语之上?持国记得,曾有人尝试打破诅咒,但他立刻阻止自己想下去。

从一开始就不对劲,但他不愿从般度身边离开。没错,我早已登上王位,如今早已鬓发花白,持国想着。

年龄从他这里夺走了许多把记忆之门的锁钥,就连般度的模样也在滋长的昏聩与悔恨中日渐模糊。然而,俱卢的许多人,却连因年老而健忘的机会都失去了。即便有一位婆罗门告诉他,芸芸众生都终将毁灭,故不必为此悲伤,持国也无法从中解脱。在般度面前,他不愿再欺骗自己的灵魂。

“那么再陪我这罪人坐一会吧,般度。”

“好。”

子宫似的血肉之中,他们久违地坐在一起,仿佛过了五十年之久,然后两兄弟又并排躺下。般度枕在乳房般柔软厚实的臂膀上谈起很多事。比如孩提时代,般度怎样和持国一起,一次次在校场上找到毗湿摩。

“‘倘若不依靠视觉与听力,那么就要从金属味和汗臭中寻觅恒河的潮湿气味’,兄长。”

持国歉疚地笑着:“我以为我早已忘了。”

持国也对般度讲起他们儿时曾遇到过的刺猬。那时他接过般度递来的温热的动物,尝试用触觉拼凑出它的形状。刺猬在幼年持国的手中团成刺球,扎伤了他。他也就认为刺猬是尖刺遍布全身的动物。

“兄长,如果你准备好了,那就为我变一只刺猬吧,让它带我们出去。”

持国屏息凝神,手心生出一只“刺猬”。它再次刺伤了持国,用尖刺吮吸着血液,然后变成了贯穿他手掌的双刃剑。像从剑鞘中亮出武器似的,持国抽出利剑,然后如同投掷飞刀般刺向肉壁。他忍受着分娩的剧痛,“看着吧,般度。我会为你生下许多战杵一样的刺猬。”

在接下来的两年中,又有一百零一只刺猬接连出生。它们化成的带血的双刃剑向四面抛去。生出最后一只时,他听到了般度贴近的呼吸声,但又来不及结束这已进行一半的分娩,于是让这刺猬变成了一只拥有柔软肌肤的动物。他多想让般度用手捧起这只温驯善良的刺猬啊。

“般度,你在哪里?”

没有回应,般度的呼吸、心跳、气味与体温都消失了。

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鲁莽,在展示勇武的愿望的驱使下,自己再一次失去了般度。持国停止反抗,任凭血肉的外壁如同悔恨之情吞噬自己,之前扔出的一百零一把双刃剑也随之将他刺穿。在失血的无力感中,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梦里了。

生命之火将要澌然熄灭时,他看见了般度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般度的形象,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。般度说:“兄长,我在你眼睛里。每个人都看不见自己的眼睛,我们也都在哭声中降生,我在你的眼里和泪水里。”

般度拔出持国身体中的一百零一支剑,撕下衣物为他包扎,又以白布缠起了剑刃。而那只独一无二的柔软的刺猬不知何时爬到了般度手中。它变成一支飞刀。般度将刀柄递向持国。

尽管目不能视,但持国知道,那把刚刚掷出的飞刀已经击穿了肉壁,因为他突然感到心如刀割。在剧痛中,他看见般度的身影消失了,他的世界重归黑暗。

持国在自己呼唤般度名字的苍老声音中醒来,摸到了湿润的枕头。